九年一叹
那年纸卷铺展的沙场上放笔的声响,宛如震落叶片的骤风,终于渐行渐远,竟已是九年逝水东流。昨日少年走出考场,将书包与试卷一同丢弃,仿佛丢开捆缚的枷锁;今日站定回首,那扇沉厚的高考铁门早融化在苍茫的薄暮中,像一页折痕已淡的旧试卷,被时间揉捻过,竟微微发皱。
人们说高考是人生跃升的龙门,以为迈过去的便尽是坦途阔浪;然而此心此时才恍悟:那道大门或许并非通途起点,反更像时间利刃劈开的深深界限——此边彼岸,风物殊异,行囊亦换。彼时我们尚揣着“上岸便成功”的一厢情愿,浑然不觉高考只是一场预演:斩断少年路径的工具,而生命真篇章的漫长考卷尚全然空白;当真正的风雨扑脸之时连选择题也消散,答卷上没有固定选项。
许多年来,记忆里竟时常泛出当年合上笔帽一瞬的轻响。考场内的静寂里只有笔尖与纸张厮磨的沙沙声,如今已渺不可闻——然而那时片刻的凝滞与解脱,竟成了日后所有离散和际遇的根脉。后来我们奔离考场,如激流冲破闸门;可是青春之舟划过九年的河床,搁浅在成年人的滩涂——回首旧岸已是模糊一团暗影。
如今生活之考卷铺在案上,不再是一人作答的方寸纸页;它无边延伸,变成蜿蜒曲折的甬道,其中每转折每坑洼皆由己身踏勘深浅。成年人的测验原来根本没有标准解法,甚至没有题目印在纸上;我们跌撞于暗夜摸索,探试那深不可测的题目与意义,却只能一笔一笔拼凑零星的答案——谁也没有权威指南,谁也难以完全答完。所谓正确的印迹在虚空中湮灭了踪迹,而我们唯一可以做的,不过是在自己磕绊而行的途中尽力书写不悔罢了。
我们总以为高考是起点冲刺前的白线,越过它便飞驰而去,但或许它不过是青春路上一个忽然转折的注脚。那些曾映于教室灯光下的书页、挥写在模拟卷上的演算,都像潮汐退去的礁石,终被新一茬奔涌而至的年轻足迹湮没覆盖。我们自以为带走的“定海神针”,其实都不过是沙滩上一行注定被冲刷的脚印罢了。
生活其实一直在延续,考场从未消失,只是被分散成一天天日常。我们挥毫于其中写下的字,纵使歪斜也刻于命运之碑。
少年负剑出考场自以为跨进成熟之域,谁知剑刃翻转变成九载光阴的风车。今朝重听那铃声,竟辨不清是召唤出征还是暮鼓;抬眼望前程,云水苍茫的深巷不见标尺,而心潮深处却激荡着——再无从知前方将落墨于哪样纸张,亦无从猜生活还会埋藏怎样考题,唯有手中这支笔,终将一字一句续上九年前戛然而止的那篇故事。
暮色里雨停歇了,路面坑洼里浮漾着亮光,映着街灯和我们踽踽的身影——当车碾过,光影瞬碎成星沫,又拼合成流荡的河川,无声蜿蜒而去。